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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说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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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戊听到这里,已是泪注双目,恨涌心底,他是正宗的鲜卑元氏子孙,也曾师从博学大儒苏亮读经学史,对祖上的赫赫威名和盖世武功他自然要比一个异族了解的更多,同样,对先辈们的节掣之恨和屈辱之苦也要比一个外人领略得更深。

    自他记事起,他便经历了元氏诸王在宇文泰的授意之下,杀死了姑姑元明月之事。其后,他又亲见自己的阿叔,当时贵为一国之君的孝武帝元修在宫中饮酒后吐血身亡。虽然外界都说姑姑元明月生性放荡寡廉鲜耻,虽说阿叔死后自己的阿爷才得以被推上了皇位,但在元戊的心里,这都应当是元家的家事,该如何处置只能由元家人自己来决定,而不该被宇文黑獭一介外奴干预逼迫。

    阿爷登基后,阿兄元钦被立为皇太子,自己被册封为武都王,阿娘也被册封成为皇后,在外人看来,自己家一切都开始变得美好和令人称羡,但只有元戊自己知道,宇文泰便是横在自家所有人头顶上的那一片重得让人窒息的乌云。尤其当柔然屡屡来犯,而朝廷却无力征讨时,他常偷偷地看到阿爷在朝会后和阿娘抱头痛哭,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伯父扶风王元孚,才知道原来是宇文泰在威逼阿爷迎娶柔然头兵可汗的女儿并废除自己母亲的皇后之位,从此,幼小的元戊心里,仇恨宇文泰的种子开始勃然生发。

    当他随着被废黜皇后之位的母亲远赴秦州担任刺史时,当他在州衙内领受一条出自“皇帝”的旨意时,内心中对河阴之变的痛惜便会更加深刻一次,而胸腔里对宇文泰的仇恨和杀意也会更加深厚一次,尤其是在他那仁恕慈悲、与世无争的母亲被逼去世后,时常盘旋在他脑海中对宇文泰的恨意便已然成了他夜不能寐的梦魇。

    是啊,母亲!元戊一想到那张含恨而逝的美丽面庞,被怒火炙烤的内心便如刀割一般地疼痛。这剐心的疼痛使得他不由得又想起当日与母亲诀别的那个悲伤的夜晚:

    “人生来便是受苦的,而今阿娘苦难已尽,别无牵挂,只是心中放不下阿钦和你,你要告诉阿钦,你兄弟两人不要怨恨柔然人,不要怨恨郁久闾氏,不要怨恨宇文泰,更不要怨恨你的阿爷,”乙弗皇后闭上了她往昔流光溢彩的眼睛,晶莹的眼泪如喷涌的泉水般在如脂似玉的脸庞上肆意流淌:“苏亮苏景顺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人才,有他教导着你,阿娘放心。你要好好跟着苏师修业养德,争取将来能给你阿爷和阿兄做一个造福百姓的社稷之臣。阿娘久沐佛泽,今日便要到佛祖座前侍奉了。阿娘此生别无他愿,只求皇帝圣寿万年,天下富足安宁,纵死也没有遗憾了。”

    都说乱世人命贱如草,可谁又能体会身在帝王之家却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又是一种何样的悲哀和无助,元戊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翻江倒海的悲伤和恨意在外人面前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过了半晌,他猛地甩了甩头,深吸了几口气,睁开泛红的眼睛看着一脸淡然的程越,颤抖着嘴唇喃喃道:“家门福薄,慈亲永诀;社稷不幸,巨蠹横廷。你说的没错,本王确实是个苟且偷安的懦夫,是个不忠不义不臣不孝的懦夫!”

    说着,元戊猛地上前两步,将程越插入地下的环刀一把抽了出来,目光灼灼地望着西北,恨声道:“本王与宇文老贼已是势不两立,他怕我在秦州建立根基对他不利,于是千方百计将苏师调离,又解我刺史职务,迫我离开秦州,矫命让我巡行东南,险恶用心,路人皆知。我元戊乃道武之后,天家嫡系,岂能就此束手垂头,任人宰割!”

    侍卫苏质侧身在旁,听元戊语声凄恻,心中正黯然伤神,突又听得他当着外人的面公然说要与宇文泰决裂,不由得大惊失色,他猛地抢身上前,拉着元戊持刀的手臂,哀声急道:“三郎慎言!三郎慎言!若是这话被丞相知道了,可不得了!”

    “慎什么言!难道我不说这话,老贼便能饶得了我不成。”元戊用力挣了挣,只觉手臂被苏质扣得严严实实的,轻易挣脱不开,不由得作色怒喝道:“生死,命尔!我堂堂一介武都王都不怕,你区区一个侍卫又有何可畏!”说完,他又挣扎了几下,恨恨地道:“再说,此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那老贼又没有通天彻地之能,你又何必惧怕如此!”

    “好了,好了,”程越见元戊如此,心中好笑,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武都王胆气过人,程某佩服之至。程某此行虽有求于宇文泰,然所涉之事仅在颍川之围,除此之外,程某与他别无纠葛,武都王负气激愤之所言,程某自然不会妄语妄传。只不过,”程越语调一转,淡淡地看了略显尴尬的元戊一眼,继续道:“程某很是好奇,武都王打算如何与宇文泰决裂?莫非就凭手中三尺之刀?”

    “南蛮小辈,岂敢轻视与我?!”元戊闻言大怒,厉声道:“我元家坐领长安,雄视天下,猛将精卒数十万计,杀一宇文老贼,直如屠狗而已。”

    “是啊,元家将雄兵猛,的确足以争霸天下,只可惜将非元家之将,卒非元家之卒啊。”程越轻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说道:“论将,李虎、李弼、赵贵、独孤信、侯莫陈崇之辈,皆有运筹帷幄之能,万夫不当之勇,只可惜此等良将不是宇文泰之亲信嫡系,便是他的知交故旧,虽名为元家之臣,却终是宇文之属。除此之外,达奚武、杨忠、王思政、韦孝宽之徒,谁人不仰宇文泰之鼻息而俯首于丞相阙下?武都王所谓杀宇文泰如屠猪狗,程某着实是只能为之一哂。”

    元戊闻言,面如死灰,神情怆然,他飞快地蠕动着嘴唇,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过了半晌,颓然一声长叹,将手中环刀抛在地上,涩声道:“孝文皇帝承先代威武之业,继以文教,尽除旧制,再立新章,虽雄才大略,却难免遗祸。六镇之设,胡汉杂然,边民作乱,危害社稷,葛荣一起,皇朝勇烈之士皆投身于贼。秀容精骑,高欢尽取,武川良才,宇文囊括,以致煌煌天家竟无人可用,唯有元欣、元赞之辈尸位素餐,盛名之余,一无是处,元家事业,皇朝纲纪由此溃散,想来实在令人心肺崩裂,肝肠摧折啊!”

    说完,元戊朝程越深深一躬,拱手作礼道:“国之将亡,其人哀伤,言语冒犯之处,还请阁下见谅。方才听阁下语及卧薪尝胆、雪耻图强,元某虽生性驽钝,却也知其间或有深意,如阁下不弃,还请直言教我。”

    程越忙闪身避开他的一拜,拱手答了一礼,笑道:“程某年少轻狂,思虑难周,信口之言,岂敢称为深意?武都王敬贤礼士之心,程某受之有愧。”

    “老成之语,未必谋国,信口之语,或为良药。况且我元家已然病入膏肓,如依守成之法,终不能治此沉疴。世有非常之人,方可能行非常之事,三郎走投无路,唯冀非常之法来行此难为之事。阁下如有良谋,还请直言相告。”说着,元戊抬头看了程越一眼,缓缓道:“况且,元某久从苏师,颇学其观人之法,我看阁下虎视鹰扬,眉宇间大有万里之望,料非居于人下之辈。侯景势窘力竭,亡在须臾,绝非阁下久事之处,大丈夫处世,当趁时而起,傲翔天下。或许元某破局之日,也正是阁下大起之时。”

    看来这个元戊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程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白白胖胖的脸上满是纨绔子弟的玩世不恭和嚣张跋扈,但想不到他的内心竟如此的细腻和多智,从防备自己泄露他的愤懑之语,到打听自己所谓的深意之谋,他脸色变化无缝衔接,态度转换自然有度,可谓是嬉笑怒骂,庄谐尽出。元戊此人,不可轻视!

    想到这,程越朝他拱手一笑,道:“武都王所言,程某实在是愧不敢当。不过说到宇文泰此人,扪心而论,其与程某而言实敌而非友,其对程某的威胁远大于利益。为何这么说呢?”程越自问自答道:“侯景北叛高氏,举河南之地而入南梁,觊觎州郡者,非宇文泰莫属,此番虽是向其求援,实际不过是抱薪救火而已,薪不尽则火不灭。且南梁与宇文泰争锋关中,鏖兵荆楚,互有胜负,如今南梁武帝年事已高,诸子孱弱,国中一有骚动,宇文泰必挟猛将精卒西夺巴蜀,北取荆雍,两地一旦有失,则南梁势必崩溃。由此而论,宇文泰,非但是武都王之仇,亦是侯王之患,南梁之害,也便是我程某之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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